“未来1-3年，各家养殖工船参与企业要完成1-2个完整的养殖周期，核心是建立标准的操作规程。一旦产业在工船养殖鲑鳟鱼领域取得关键性突破，中国产区将有可能深度参与全球每年300万吨级的鲑鳟鱼消费市场。”
这标志着中国在深远海养殖装备化建设中迈出关键一步，也是继“国信1号2-1”“苏海1号”“森海先锋号”等之后，2025年以来交付的第4艘大型养殖工船。一个曾经的前沿构想，正加速从蓝图驶向广阔蓝海，中国深远海工业化养殖的轮廓日益清晰。
作为水产养殖的重要发展趋势，养殖工船不仅是可移动的“超级渔场”，能够依托“船载舱养”模式，自主游弋至适宜水域，实现全年高效稳产；其巨大的养殖体量，更承载着保障优质水产蛋白供应的战略期待。
在这场养殖方式变革中，鲑鳟鱼作为全球工业化程度最高、贸易价值最大的水产明星品种，非常关注。当前，随着“国信1号2-2”交付及其首批大西洋鲑鱼苗的进舱，中国已率先启动全球首次超大型移动式工船养殖鲑鳟鱼的系统性探索。
这意味着，一旦中国在此领域取得关键突破，国产鲑鳟鱼产能有望明显提升，上游产业链格局或将重塑，中国产区也将有机会深度参与全球每年300万吨级的鲑鳟鱼消费市场。
当前，中国养殖工船产业处于哪个发展阶段？技术成熟度如何？为何挪威等传统鲑鳟鱼养殖强国也在尝试工船养殖路径？未来1-3年，鲑鳟鱼工船养殖领域将有哪些变化？非公有制企业的机会点在哪？带着这样一些问题，水产前沿独家采访了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渔业机械仪器研究所深远海养殖装备科学技术创新团队首席科学家、“国信1号”养殖工船总设计师崔铭超。
崔铭超，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渔业机械仪器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深远海养殖装备科学技术创新团队首席科学家，全球首艘十万吨级智慧渔业大型养殖工船“国信1号”总设计师。在深远海养殖装备与系统技术前沿开展科学技术创新，以流体力学和养殖技术多学科融合为基础，创新“船载舱养”结构技术。以船舶工程和养殖装备多学科融合为基础，首创大型深远海养殖工船。
1.中国养殖工船产业正迈入“迭代优化与产业深化”的新时期。目前，产业高质量发展正沿两个方向展开：一方面夯实基础，开展从1回到0的逆向研究；另一方面向前突破，推进从1到100的产业示范与规模扩张。
2.从全球主产区的技术动向观察，封闭式养殖（包括工船模式）同样是挪威鲑鳟鱼养殖产业技术探索中最活跃、最前沿的领域。
3.企业要想进入工船/深远海养殖领域，首先要回答好三个基本问题：养什么、在哪养、怎么养。
5.很多人认为工船养殖应首选“高单价”品种，但其实更应关注具备“高经济价值”的品种。
8.未来1-3年，各家养殖工船参与企业要完成1-2个完整的养殖周期，核心是建立标准的操作规程。
9.强大的产业化、规模化能力是中国企业的显著优势。一旦养殖路径被验证，中国产区将有深度参与全球每年300万吨级的鲑鳟鱼消费市场的可能。
10.“当海上真正形成几十万吨规模的产能时，到时，也有一定可能会形成一个有趣的产业链——现在内陆的淡水虹鳟养殖企业，将绝大部分成为深远海养殖企业的前端鱼苗供应商。”
11.只有先把“稳定、安全生产”这条路跑通，“经济性”“养殖成本”的话题讨论才有实际意义。
12.养殖工船绝不是只有“大国企”才能进场。未来，大公司能够投资10万吨级以上的大型养殖工船，开展远洋规模化养殖；中小企业可以运作1.5万吨级以下的船型，做区域化、特定品种的精细化养殖。
13.“鲑鳟鱼完全有潜力发展成为‘海上的白羽鸡’，实现高度标准化的工业生产。”
第一阶段是上世纪90年代到2008年，属于“从理念呼吁到前期探索”的酝酿期。当时，中国水产科学院渔业机械仪器研究所（下文简称“渔机所”）的老所长丁永良先生，率先在国内提出发展养殖工船的倡议。这个构想在当时具有很强的前瞻性，不过，受限于当时我国船舶海工制造业的技术水平以及水产养殖的实际的需求，这一倡议在初期推进较为缓慢。
第二阶段是从2008年到2022年5月20日“国信1号”交付运营，这是实现“从概念提出到技术集成、从科学研究到产业应用”的关键阶段，标志着我们完成了从0到1的突破。
第三阶段，即以“国信1号”交付为起点至今，我们进入了“迭代优化与产业深化”的新时期。这一阶段的战略意义在2023年得到空前提升，因为养殖工船被首次写入中央一号文件，在国家战略层面得到了方向确认。
在这一背景下，我们的工作呈现双向展开的新特征：一方面，我们开展“逆向研究”，即基于“国信1号”真实的养殖场景，回头深入研究此前未能明晰的问题，如养殖生物对封闭环境的适应性、鱼类行为与应激反应等，这本质上是一个从1回到0、夯实基础的过程；另一方面，我们同步推进从1到100的产业示范与规模拓展，逐步优化工船船型设计与养殖工艺，为后续的规模化发展奠定基础。
崔铭超：养殖工船是具有排水型船形结构壳体、用于自航的推进机械和由舱壁和或舷侧板构成周界的养殖舱，直接用于渔业养殖的海上移动式渔业养殖平台，是一种特殊的船型。
根据这个定义，我们大致上可以分为两类：一是以“国信1号“苏海1号”为代表的封闭式养殖工船，其特点是以船载舱养模式、24小时循环换水进行养殖；另一种是以“森海先锋”为代表的通海型养殖工船。
封闭式养殖工船和通海型养殖工船本质上都是船型而非网箱平台，二者的核心差别是养殖舱内的水体是否与外部海水联通。
封闭式类似于移动的陆地工厂，舱内水体与海洋隔离，环境控制依赖人工精准调控，稳定性更高，产能更大；通海型会在在船体舷侧或底部开孔,使养殖舱与外部海洋直接联通，实现自然水体交换，环境更依赖外部海域环境，单位水体养殖效果与网箱接近。
同时关注到个别新闻媒体报道的带一定动力的移动网箱平台，严格意义上不能称为养殖工船，因为其目前的状态不满足主管机关自航养殖工船的的技术条件，不具备按照渔业船舶来管理的基础，如操纵性、航行安全性等，没办法实现深远海航行协同保障。现行的养殖工船试点管理办法出台的时候，出发点是该养殖工船符合船舶的所有特性要求，未包含这种业态。如果通过把养殖网箱平台叫做养殖工船来变通，会对整个行业监督管理和安全生产形成某些特定的程度影响。
因此，建议相关主管部门及检验发证机构格外的重视此类情况，加强完善养殖工船的定义、设计标准与分类规范，以技术属性和应用场景为导向，科学区分“养殖工船”与“带动力网箱平台”。同时，应弱化名词概念之争，把政策和监管重点回归到养殖生产本身，支持新型养殖装备的多样化探索与模式创新，给予这一新兴起的产业更多政策关怀与成长空间。
至于不同工船养什么鱼，核心逻辑是看船内的水流流速和溶氧条件更契合哪种鱼。我们的工作核心，就是为不同鱼类打造它们在工船上的最佳生长环境。
崔铭超：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渔业机械仪器研究所已与挪威虹鳟养殖企业Firda Seafood就定制化虹鳟养殖工船项目达成深度合作共识，目前项目正处于初步设计和讨论阶段。
按照规划，这艘养殖工船养殖容量约为10万立方米，船长270-300米、型宽45-50米，取水深度30-50米，大多数都用在培育入海大规格虹鳟鱼苗（post-smolt），年设计产能为8000吨幼苗。
崔铭超：挪威过去依赖其得天独厚的峡湾环境，资源禀赋条件极其优越，峡湾网箱养殖模式取得了巨大成功。然而，随着养殖规模持续扩大，两大挑战日益严峻。
首先，是鱼虱的泛滥。这一问题近年来比较严峻，已成为制约产业可持续发展的瓶颈。根据研究，鱼虱主要分布于海水表层，在10米、20米乃至30米以下的水体中将大幅度减少，或基本绝迹。
因此，挪威业界正积极探索各种创新方案防治鱼虱，核心思路都是隔绝表层水。例如，采用半封闭式养殖设施，通过顶部封闭式+底部20米深处网衣开放结构联通海水养殖，远离海虱和病原体；或者，直接采用类似工船的封闭式系统，用深层水养殖，从根本上规避鱼虱的侵害。
其次，是水体富营养化问题。长期以来大规模的养殖，加剧了挪威局部海域的环境压力，出现有毒藻华等现象。
在这两大挑战的交织下，可以有明显效果地隔离鱼虱的、养殖区域更灵活的、可实现精准投喂并收集废弃物的封闭式养殖工船，技术优势就变得很突出。这也是Firda Seafood关注并计划引进工船的重要原因。
值得一提的是，挪威同行在经过深入交流后，对我们技术方案的可行性与可操作性表示高度认可。Firda Seafood的养殖工船，届时也将成为挪威的首艘浮动式养殖工船，代表着挪威鲑鳟鱼养殖领域的一次全新尝试。
崔铭超：结合试验结果和国际经验来看，从发眼卵养到100克左右的鱼苗，大概需要4个月；之后从100克鱼苗长到5公斤的商品鱼，通常在10到12个月。所以算下来，从卵到5公斤的成鱼，整个养殖周期能控制在15个月左右，这个效率是非常高的。
目前，国内深远海养殖鲑鳟鱼主流上采取陆海接力联动模式，即深远海养殖企业从云南、四川、湖北、山西等内陆省份订1-2公斤的大规格淡水鱼苗，并长途运输到海边，再进行盐度调节和入海驯化。
现阶段我们更倾向于另一种思路——在鱼苗还小的时候，就尽早下海上船。比如100-200克的鱼苗，立即进入工船或海水网箱养殖。这样鱼能更早地适应海洋环境，生物特性表现会更好，生长性能也更优。最关键的是，它跳过了在陆基中转仓/岸边暂养仓的过渡环节，整体的养殖损耗会一下子就下降，从产业链上看是更高效、更经济的方式。
当然，实现深远海全周期养殖鲑鳟鱼还有个核心瓶颈，就是如何安全“度夏”。中国大部分海域夏季表层水温过高，不适宜冷水性的鲑鳟鱼生长。目前最可行的解决方案是利用黄海冷水团，来解决7至9月份的养殖度夏难题。养殖工船的机动性在这一背景下可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夏季水温过高就北上到冷水团海域养殖，冬季水温过低就往南走，从而让鱼群全年都在最适合的温度区间生长。
国信1号2-2下水后将首次开展鲑鳟鱼工船全年连续养殖试验。一旦这套模式被全流程验证成功，也将意味着深远海养殖鲑鳟鱼的全年连续性供应成为现实。
崔铭超：我认为前景很值得期待，核心在于我们有一个具有消费潜力的本土市场。目前中国对鲑鳟鱼的消费需求持续上升，但国产产能远无法覆盖。问题的根源就在于，鲑鳟鱼的养殖依赖冷水资源，而我国的内陆地区冷水资源集中在西南、西北地区，已经非常困难再扩展。如果咱们不可以在海上实现突破，产能瓶颈就会一直存在。
包含养殖工船在内的深远海养殖模式恰恰提供了这种突破的可能。一旦我们通过实现海上全年连续生产，建立起工业化、标准化的养殖模式，国内就能快速释放产能，这不仅能逐步满足国内需求，甚至有机会深度参与全球每年300万吨级的消费市场。
强大的产业化、规模化能力是中国企业的显著优势。只要技术路线走通了，形成标准化体系，产能的增长会非常迅速。
至于未来1-3年的工船养殖，我认为仍将处于起步探索阶段。此阶段的关键不是追求规模，而是跑通流程、验证路径——各家参与企业要完成1-2个完整的养殖季，把操作规程和工艺逐步固化、熟化，先实现从“能养”到“能稳定养好”。
当海上工船真正形成几十万吨规模的产能时，将催生大量的产业需求。到时，也有一定可能会形成一个有趣的产业链——现在内陆的淡水虹鳟养殖企业，将绝大部分成为深远海养殖企业的前端鱼苗供应商。
崔铭超：目前，真正理解和掌握工船养殖经济数据的人很少，市面上流传的成本测算大多不够准确。
但现阶段，我认为产业的重点不应过度聚焦在成本上。作为新生事物，养殖工船首先要解决的是“如何稳定、安全养出鱼”的问题。事实上，养殖工船已经率先解决了深远海养殖领域中的生物安全的问题——工船游弋灵活、船体抗风浪能力强，又能保障鱼群存活，这本身就是巨大的突破。只有先把“稳定、安全生产”这条路跑通，形成成熟的养殖工艺和操作规程，经济性的讨论才有实际意义。
如果大家现在已经都在讨论经济性话题的话，那么我会觉得本身就是对养殖工船安全性的一种认可（笑）。从“稳定生产”到“扩大生产”，再到“减少相关成本”，这是一个比较自然的产业高质量发展路径。
关于民营资本的参与和产业机会，我认为养殖工船绝不是只有“大国企”才能做的领域。恰恰相反，工船可大可小，就像运输船行业一样，既有跨洋巨轮，也有江海联运的小船。未来养殖工船产业成熟后，大公司能够投资10万吨级以上的大型养殖工船，开展远洋规模化养殖；中小企业可以运作1.5万吨级以下的船型，做区域化、特定品种的精细化养殖。大家可完全找到自己的生态位。
企业如果想进入深远海养殖，首先要回答好三个基本问题：养什么、在哪养、怎么养。目前适合工船养殖的品种，最重要的包含大西洋鲑、虹鳟、大黄鱼、珍珠龙胆（石斑鱼）等。
很多人认为工船养殖应首选高单价品种，但我认为更应关注“高经济价值”的品种。高经济价值意味着养殖效率高、市场接受度广、易于形成规模优势。
以鲑鳟鱼为例，它是目前全球工业化程度最高的养殖鱼类之一。相较于工船中已稳定养殖的大黄鱼，鲑鳟鱼的单位水体产出效率更加高，国际技术体系更成熟，消费市场也更稳定。我认为，它完全有潜力发展成为“海上的白羽鸡”，实现高度标准化的工业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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